2025年9月12日下战书，在北京中关村会议中央二楼，滴滴构造的一场评审会上，炸药味弥漫。

台上，滴滴各营业 的一线负责人被推到麦克风前；台下，六十多名网约车司机代表与媒体、专家、滴滴员工分为八个评论辩论 组。

滴滴当天颁布 了抽成比例和逻辑，简化为几个简朴数字就是，平台均匀抽成是14%，每单最高抽成不凌驾29%，承诺岁尾 之前上限要降到27%。月完成50单及以上的司机月均抽成上限不凌驾25%。

自2022年交通运输部启动“阳光行动”以来，平台抽成徐徐透明化，抽成上限也被不停紧缩 。2025年8月，滴滴、曹操、T3 相继颁布 下调抽成。滴滴召开这次评审会，正是顺应 这股“阳光化”的海潮。

滴滴一直保留着“面对面”的交流传统，过去大年夜 量网约车平台规则 就出生 于这些面对面的评论辩论 中。2025年年初，滴滴把开放日的情势做了升级——设立“评审会”，把司机请上评审席，约请 为平台的“司机体验监督员”。在他们对面，不但有一线营业 负责人，还坐着媒体和专家，配合 审视那些关乎司机切身利益的题目。

评审会的运作逻辑是“当场回应、下次交账”。司机代表提问，一线营业 职员必须即席回应；而在之后的评审会上，平台还要公开汇报此前的处理结果。比如第一期评审会提出的“机场车站作弊”题目，在第三期评审会就变成了一整场的专题汇报，平台具体阐明确对刷单、作弊器的治理巴望 。

在此次长达四个小时的争论里，这些数字显得无关紧急。由于抽成比例并不是现场司机群体存眷 的焦点。

一位已到场过三次滴滴评审会的专家感慨 ，这是他见过最紧张的一次，想说的内容密密麻麻写满一张纸。还有专家代表两次抢跑上台，迫不及待 要发言。

会后，网约车司机代表朱可夫在视频中回忆说：“这是看法 碰撞最激烈的一次。司机们一点没包涵面，场面一度非常、非常紧绷。”

滴滴构造的一场评审会上，炸药味弥漫。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

“能不能 把运价往上涨一涨？”

接到滴滴平台的邀请时，中央财经大年夜 学社会与生理学院社会学系副传授庄家炽还以为，这种平台方构造的评论辩论 大年夜 概是“走走过场”。可当第一位司机代表开口 时，他立锐意 识到，氛围有些不合毛病 。

作为恒久研究灵活就业群体的学者，庄家炽在会前习惯性地和司机们拉发迹常。坐在他身边的王哥，是个爽朗的东北男人，板寸头、黑 T 恤、肤色黝黑。

王哥说本身有两个孩子要养，原来做经销商风生水起，但公司2024年破产，一夜之间跌落谷底，只能转身 开起了网约车。

拿起麦克风，温暖的王哥抛出了一个个锋利的题目。王哥说前段时间由于腰伤，不得不打车出门，借机调研了一圈，确认“抽成是降了”，但“抽成是降了，可为什么司机却没感到 呢？司机为什么不买账呢？”

王哥说，司机们关怀 的是，收入到底能不能 涨？抽成不紧张，症结 是运价，“能不能 把这个运价往上涨一涨？就算你抽80%，我也无所谓”。

老王的发言点燃了司机们的热忱 。没等主持人说完，来自广西的水哥站了起来，他身材纤瘦，戴着一副眼镜，泄漏 着南方人特有的精悍。

前非常钟，水哥积极坚持 清静，语速不急不缓。可到厥后，他猛地进步声音：“我愿意刻苦，我不怕熬夜！但是不挣钱！到底是谁的题目？到底是谁的题目！”

和王哥、水哥不同，来自西安的孙磊没有短视频博主的经验，他只是个寻常司机。上台时，他几乎 是字正腔圆地“读”起了发言稿。

“下面是我真实的数据：8月份单数482，抽成比例6.9%；9月份停止现在，92单，抽成比例负0.8%。”他还补充 说，本身调查了车队的司机，“根本也都在15%以下。”

他的总结直白而冷静：“团体 感到 抽成不算高。认真跑车的司机，实在对抽成并不敏感。各人关怀 的是：今天跑了若干 小时，拉了若干 钱。相同的时间，收入能变多，我就赞同 你。”

这番发言让庄家炽有些不测，之前他对滴滴抽成的印象是，“一直以为是25%到30%”，可现实上“均匀抽成是百分之十几”，司机也确认了以前也都是“20%上下”。

过去一年庄家炽都在国外，他调研过世界各地的网约车平台抽成，“Uber是30%摆布 ，欧洲本土网约车平台的抽成在18%摆布 ，滴滴算是中下水平”。

让他没想到的是，之后的评论辩论 中，抽成不再成为一个话题，司机们真正想要的是进步收入。他们给平台开起了药方。

王哥也清晰，“如果滴滴涨价，搭客会去用更自制的平台”。于是他给平台支招，“能不能 几个平台坐在一起聊聊，一块涨涨价？”

台下有人提醒，“这是代价把持，违法的”。王哥却云淡风轻：“我不知道什么叫垄不把持，涨个三五毛钱，那些搭客们就不打车了吗？该打车照旧要打车的。”

“我巴望 在座的各位能听听我的看法 ，代价不要再往下降了，在你能力范围之内涨涨价，让司机收入多一点，我以为无伤大年夜 雅。”

水哥提出要加强管束 ，要保证双证司机的利益。

眼看着这个环节只剩下最后 一个发言机遇，研究奥派经济学的专家代表古原从大年夜 厅最后 一排冲到了台前，他迫不及待 想给司机们上一堂经济学课。

他试图向这些司机讲解什么是消耗者主权“适才 听到司机说我要抬价，要把代价上升。消耗者的利益在哪里？考虑这个题目，还需要引进消耗者的视角，涨价今后 消耗者会不会淘汰？肯定会淘汰，你们有的是竞争敌手 ，可不成 以坐地铁？可不成 以坐公交车？可不成 以骑共享单车？我乃至不出行，行不行？”

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研究员刘远举也剖析 了这种代价同盟为什么会失效，“即使没有反把持法，就是这种战略 同盟它每每也是无效的。年事比力大年夜 一点的人记得，以前电视机彩电照旧显像管的时代 ，长虹康佳他们搞了一个代价同盟，照旧坐下来签协议 的。那个时候没有反把持法，但是 这个代价同盟很快就瓦解了，由于总有人会偷偷降价。”

针对要求把无证司机赶出市场的建议，古原也很不能 明确，“网约车涌现 的时候，就是没有营运证的，天天被举报的。今天遇到行业形势不好了，我们就要把别人赶出去，把那些新进入的人倾轧在外吗？”

剖析 了市场和竞争的关系之后，古原从经济学的视角给出了建议，要进步劳动力的异质性，降低代价进步办事 质量，如许才能在更凶横 的市场中活下来。

可坐在台下的司机们对此并不买账。有人交头接耳，“给他一台网约车跑两年他就知道了。”旁边的司机纷纷颔首赞同 。

“司机补助 搭客了吗？”

评论辩论 一连了两个小时，氛围剑拔弩张。中央财经大年夜 学副传授庄家炽忽然意识到：“是不是有点跑题了？各人都是冲着抽成题目来的，但最后 说的实在是收入。”

在他看来，“抽成成了一个小媳妇，一个出气筒”。无论是对订价的不满，照旧对停车收费等乱象的诉苦，都被司机们发泄在“抽成”题目上。实在真正的矛头，始终指向收入。

王哥直言：“在三、四线都会，一块钱一公里，拉猫拉狗都比拉人强。”他以为，特惠单压低了运价，直接腐化 了司机的收入。

司机代表晶晶举例说：“一个订单本该平台抽10块，变成特惠单之后，你们照旧抽10块，但我们的收入却少了10块。即是司机补助 了搭客的优惠。”

司机彬哥言辞更为激烈：“和快车比，我们是不是丧失了两折？既然是经济型订单，抽成为什么还宁静常单一样？乃至更高？”他要求特惠单必须零丁 设定抽成比例，“全部的老大年夜 好人 都让你们给当了，我们当无名英雄。”

在他看来，平台至少要让司机的支付 “显着确白”，比如在结算页面标明：司机比拟 快车单少赚了若干 钱。“如许搭客也能知道扣头是谁出的，就不会提过高的办事 要求。”

除了代价争议，司机们还会合提出办事 层面的诉求：撤消 特惠单5分钟的免费等待，不允许修改 目的地，避免司机承担额外丧失。

针对“拿了司机的收入，给搭客发放了优惠券”的题目，滴滴平台订价战略的负责人向司机们解释，这是一个误会 。“平台的订价是双向的：司机端和搭客端解耦。比如，一个25元的订单，司机拿到20元，抽成是5元。如果搭客用了5元优惠券，他只付20元，但司机仍然拿到20元，只是平台废弃 了抽成。”

在他看来，优惠并不是从司机口袋里掏走，而是平台用抽成空间来补助 搭客，以此均衡供需。关于“抽成过高”的质疑，滴滴颁布 的数字是：月均抽成14%，最高不凌驾27%。

也有司机提出特惠单不透明，快车单都邑 有明细，特惠单没有里程明细，“看不到公里数，也看不到时长，什么都看不到，司机就会瞎猜，运价到底是一块照旧九毛，为啥不让他知道？掩盖它干什么？”

朱可夫以为，滴滴的抽佣机制“不透明”，每一单的比例都不一样，给人的感到 就是“若明若暗 ”。他曾在上海从事金融行业，现在经常在视频里给司机们讲解金融学知识。在他的明确里，滴滴的抽成过高，应该 参考金融行业的标准。“我以为8%到10%比力公道。现在市场上投入100万元，有8%的利息 就已经很可不雅 了。”

而来自上海金融与法律研究院的刘远举则提到，滴滴的抽成用来“干了许多活，不但是汇集 订单、调配、给消耗者提供更好的体验。”

在术语上，朱可夫以为“抽成”这个叫法并禁绝确，更公道的说法应该 是“差价”。别的，他并不赞同平台只颁布 “月均匀抽成”，而应该 像“税率”一样设置一个固定比例，“我们想看到的是，每一单平台到底抽若干 。”

在他看来，所谓的“动态抽成”就是不透明的表现。他打了一个比喻 ：“卖西瓜要用电子秤，而且 市监局可以查。司机宁静台之间也是商业关系，也需要有计量系统 ，也应该 担当羁系。”

一位滴滴平台负责人向南方周末记者解释：“为什么搞得这么复杂？我也不想。但如果抽成一刀切固定在15%，搭客还愿意发单，那么我们肯定愿意用一个固定值。现实情况是，采用固定抽成，司机天天收入会少10到20个点。”在他看来，抽佣实质 上是平台调治司机供给的一根“指挥棒”。平台抽成大年夜 部分都邑 以司机和搭客的补助 返还，紧张用于支付各项本钱费用，包罗税费、司机办理 及鼓励费用、安全投入、司机权益保障，还有坚持 平台运营的产研、办事 器、客服等平台本钱。

这位负责人说，“滴滴的焦点数字资产之一就是这套订价系统 ，准确说，是两套：一套面向搭客，一套面向司机。只有通过精细化的订价，蛋糕才能做大年夜 ，司机的收入才有大概更高。”

这是一件非常反直觉的事变。大年夜 多数人的经验是，很少人会由于多一毛钱大概少一毛钱，而决定是否打车。可在滴滴这个庞大年夜 而缜密的出价系统 里，一毛钱有时候决定的是成千上万笔订单的生逝世 。网约车的需求，可以想象成一个伟大年夜 的金字塔，减一块钱，金字塔面积就会大年夜 许多。

可众所周知的是，网约车运价不能 及时变动，起步价、里程费、等待费都需要提前公示。如果要调整运价，还需要向主管部分报备。如果完备 按照 运价实验，那平台这双看得见的手将无法发挥 感化 。正是这种情况下，佣金成为了平台手中的砝码。下雨天时，运力不敷时，平台会投入雨天膨胀卡、免佣卡等补助 ，牵引司机出车，抽成比例变低。如果是运力过剩 ，没有给司机额外发放补助 ，是以 ，容易发生 高抽成订单。

他举例解释了关于优惠的争议：一个100元的订单，司机该拿80元。如果搭客用了30元优惠券，司机的收入不会是以 淘汰，而是平台废弃 了30元抽成。“如果没有这张优惠券，这个订单根本 不会发生。”

负责人还表示，“订单每涨1块钱，司机收入会失落 5个点，这是有非常精确的实验支持的。也有人说，更换地点的功能 撤消 失落 ，是不是单就没了？对，单就没了。”这位负责人非常无奈地说，“现在的市场就是这么卷，在一个自由市场举行任何干 预，就会导致全平台的蛋糕变小一点。”

他最后 强调：“抽成不是我们的目的。我没有任何动作是为了进步抽成。我的目的是买卖营业 量最大年夜 化。只有把蛋糕做大年夜 ，司机的收入才大概更高。”

也有司机提出，“今天你1块，明天我就8毛”，网约车运价会一路下探，直到击穿底价。对此，滴滴干系负责人说，这是不符合平台利益的，也是不大概发生的，“我们会综合考虑司机的本钱，包罗车辆、油费、电费，以及根本保存 开支，这些都决定了代价不大概无穷下探。”在他看来，确保司机的根本收益和行业生态的稳固，正是平台保存 的底线。

面对司机们的诘责，滴滴一位营业 负责人的笑容徐徐凝固，变成一脸无奈。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 图

“道理我都懂，但我不担当”

听完备场活动后，刘远举走到台前，试图解释两个题目：为什么司机的收入淘汰了，以及“滴滴到底创造了什么代价”。

他点出了焦点抵牾：各人最关怀 的实在是收入题目。但网约车司机的收入要在团体 经济下行的大年夜 背景 下“逆势上涨”，并不现实。他劝司机们调整预期，“想通了之后，大概开车会更顺，气也会更顺。”

针对“滴滴是否创造代价”的质疑，他展开了一番解释。在场的司机代表朱可夫以为“只有劳动才创造代价”，分配时应该 优先一线劳动者，而不是资源。

刘远举则回应，这是中国社会恒久存在的不雅 念误区。他举了几个例子：在报社，如果谋划部分接到一笔百万元广告，记者编纂 大概会诉苦：“广告是我们写稿支持来的，为什么抽成都归你？”

最典范的就是许多人以为李佳琦只是“聚敛”商家，但现实上，他通过营销推广，把原来只能卖20元的化装品，卖出了70元。这部分增值，正是渠道和营销的代价。“滴滴也是一样，”刘远举说，“平台通过调配和运营，进步了服从，这就是代价。”

在场司机也提出了另一个锋利题目：“为什么司机的收入降低了，而平台利润却增长 了？”对此，滴滴方面的人士回应说，外界误会 了平台的利润状态。“实在滴滴出行团体 的利润非常薄。五六年前我们还在大年夜 范围 亏损，用补助 坚持 。恒久亏损不大概长期，如果继承那样，今天我们大概连坐在这里评论辩论 的机遇都没有。”

最后 ，中央财经大年夜 学副传授庄家炽总结说：“大年夜 道理各人都懂，但情绪照旧需要表达。”他打了一个比喻：情侣打骂时，男方解释“本身要应酬、要开会”，固然究竟精确，但女方当下只会以为“不被在乎”。

庄家炽引用社会学名著《退出、呼吁与忠诚》解释司机们的心态：“如果真的对平台绝望，司机只会沉默 退出，而不会站在台上表达不满。今天他们愿意来这里发声，本身阐明确对平台还有情感 ，还巴望 能继承干下去。”

“如许的窗口很紧张，”他说，“有些题目企业能办理，就去办理；办理不了的，也能让更多人望见这种困境，配合 探求前程 。”

下战书六点半，北京的天已经黑了，活动颁布 结束。走出大年夜 厅之后，无论是滴滴照旧司机都感到 到意犹未尽，一位滴滴员工正在和同事商量，“今天没纵情，下次搞个地方，让各人评论辩论 个够。白日 评论辩论 ，晚上睡一觉，第二天继承评论辩论 。”

和过去每一次评审会一样，这次评论辩论 最终的改进 结果也会在之后的评审会中给出结果。这次评审会的上午，也对前两次评审会的作弊器和跨城费题目，给出办理筹划 。

在这次评审会上，平台也列出了一份回应的清单。比如，如何 让账单更透明，遇到负抽成、不抽成的订单时，举行语音播报，还有如安在账单中自动帮助司机盘算并显现 上月司机总收入金额和对应搭客现实支付的总金额，而不是一个简朴的比例。

会议结束之后，原来火力最猛的王哥发了一条短视频，说滴滴抽成确实降了。评论里清一色的骂声，“你已经变节了，”有粉丝威逼 道，“再如许说就取关了。”

南方周末记者 罗欢欢

责编 顾策