当一个拆二代开始送外卖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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摘要

文图丨東昇编纂丨雪梨王竣事午高峰外卖配送，骑手张天力把电动车停在一片被蓝色围挡圈起来的工地外。这里曾经是他将来人生的全体指望。七年前，当拆迁公告贴进村时，张天力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成为传说中的“拆二代”—

文图丨東昇

编纂丨雪梨王

竣事午高峰外卖配送，骑手张天力把电动车停在一片被蓝色围挡圈起来的工地外。

这里曾经是他将来人生的全体指望。

七年前，当拆迁公告贴进村时，张天力一度以为自己就要成为传说中的“拆二代”——那些因为家中老宅或地皮被征用、拆迁，从而获得巨额现金赔偿或数套房产的年轻一代。

但房子至今没能完工。为贴补家用，他只得临时穿行在早高峰的车流里送外卖。

“拆迁”是都邑化叙事里最诱人的章节，“拆二代”的标签和“煤老板”一样，成为特定时代造就的产业故事。但在房价下行、羁系滞后的实际中，这些看似被机会选中的“荣幸儿”，又迅速被时代抛下。

我们找到了五位这样的“拆二代”——张天力和赵戈苦等了若干年，安设房依然遥遥无期；刘森手握三本房产证，却不好租也不好卖，眼睁睁看着资产缩水百万；周磊被人设局，七套安设房现在只剩四套；王强手里攥着的，只是一张名为“房票”的白条。

这个故事里，从来没有荣幸儿，只有被时代列车裹挟的乘客。

用8年等一个房子

“按当时的方案，我能分300平米。当年小区均价1.2万，300平米的房子总价值 360万。”张天力指着围栏内一座已经封顶但尚未建成的高楼告诉我。彼时他和城中村的其他人一样，理想着拆迁后的生存：住进宽广的电梯房，靠出租多余的房子安稳过活，一夜之间实现产业自由。

现在，这个“拆二代”的一天，从早上七点整手机里炸开的外卖提示音中开始。

包子铺前，老板把两笼肉包和一盒鸡蛋汤塞进塑料袋递给他。后者接过外卖，穿过早高峰的车流，将电动车开得飞快。

“不好意思，汤洒了点。” 敲开客户的门，他鉴戒翼翼隧道歉。门口的男人一声不响地接过外卖，关上门。张天力赶紧钻进电梯，冲出单位门，跨上电动车，朝着下一个所在驶去。

“你见过哪个拆迁户像我这样？”张天力有些怫郁。这简直是他未曾想见的人生。

拆迁消息抵达张天力所在的村子是在2017年。这是一个位于华北某市的城中村，有着近千户人家、千余亩地皮。彼时周边村落早已拆迁，村平易近陆续搬进了高楼。现在轮到了他们。

村里把地皮卖给了开辟商。赔偿方案很诱人——每户岂论人口若干都能分300平米，人口多的还能以资本价再购房。

那一年，房地产业依然发达。新华社消息称“2017楼市新纪录！贩卖额破13万亿，面积超16亿平方米”。同样是2017年，在中央强调住房栖身属性背景下，各地重复出台严厉调控政策，房地产金融羁系也不停加强，在投资投机性需求被抑制的同时，市场分化也加倍严厉：一二线都邑及其周边环线热点热度下降，三四线都邑则显着“逆袭”。国家统计局公布2017年房地产市场相关数据称，2017年商品房贩卖额再次冲破 13万亿，到达133701亿元。相称于人均花9600元买房。

房价高涨时，许多人理想着靠拆迁一夜暴富。

张天力因此坚信，300平米的房子，必然是一笔相称可不雅的产业。

拆迁后的第一年，村平易近们每月能按时拿到3000元过渡费，充足付出房租。可没过多久，安设房的建设就变得拖拖拉拉，有时以致停工近一年。

眼看着周边拆迁村的房子陆续封顶、交付，张天力他们的安设房却始终停顿在“在建”状况。更让平易近气慌的是，过渡费开始拖欠，最长一次拖了半年，直到村平易近团体去有关部门反应，问题才得以解决。至于安设房的情况，村里总说“开辟商没钱，等等吧”。

一等就是8年。

2024年，安设房终于封顶，村平易近们以为看到希望，可交付仍旧遥遥无期。这8年，本地房价就像坐了过山车，从1.7万元的峰值一路下跌。生存中另有更多变故在发生——拆迁前，张天力在电器厂上班，妻子在村里开小超市，家里多余的房子对外出租，夫妻俩每月工资加房租，收入一万多。拆迁后，超市没了，妻子去了餐馆打零工；电器厂倒闭了，张天力没什么职业技巧，只能到处打零工。

因为家里没什么积蓄，房子又不绝没交付，在友人的建议下，他做起了外卖配送。

在另一个城郊，赵戈的等待也看不到止境。

他所在的村子2022年因修路被列入拆迁筹划，赔偿方案很特殊：按儿子的数量核算，“一个儿子分300平米，有几个儿子就用那个数字乘以300；有儿有女的家庭，儿子分300平米，女儿只能买100平米平价房；只有女儿的家庭，只有一个女儿能分到300平米，其余都是100平米平价房。”赵戈泄漏，村里儿子最多的人家，按每套100平米算，能拿9套房。

拆迁协议写着，安设小区3年内交付（即2025年3月），每月过渡费3000元，若到期无法交付，过渡费翻倍。

签完协议，那些儿子多的人家走路都带着傲气，仿佛走上了人生顶峰。

实际无比残酷。现在协议商定的交付时光早已已往，安设区的四个地块，现在只建成两个，另外两块连地基都没打，交付时光还是未知数。2022年、2023年，本地房价还维持在1.4万元摆布，2024年开始断崖式下跌。赵戈眼睁睁看着即将得手的“产业”不停缩水。

以他租住的小区为例，2022年房价还能卖一万出头，现在每平米只剩七八千。“我听说邻近有个村的安设房，去年冬天交了房，一平米才气卖四五千。有户人家卖了一套80平米和一套90平米的房子，统共才几十万——要是在两年前，这两套能卖上百万。”

赵戈把我带到那片尚未完工的工地。蓝色围挡上“加速建设，早日回迁”的标语，在阳光下非分特别耀眼。工地里的工人正在摒挡对象，预备下班，只有几台挖掘机悄悄地停在空隙上。

“听说快交房了。”同村的村平易近见到赵戈，都用这句话打着招呼，像是约好了似的。

赵戈突然有些掉落。他想起拆迁前的城中村，夜晚老是哗闹热烈，孩子们在小路里追逐打闹，年夜人们坐在门口打牌聊天。现在各人早已散落在都邑的各个角落。

烫手的房本

从这个角度看，刘森是荣幸的——至少他已经拿到了房本。

2021年，他所在的城郊村“迎来”拆迁。

刘森一家在城郊农村住了一辈子，村里3000多户人年夜多靠种玉米和打工过活。完婚后，他和妻子张岚守着村里的老房子，在镇上开了家卤肉店，日子虽不富余，却也安稳。

“拆二代”这个词，刘森只在短视频里见过——他总以为，那是属于穿戴潮牌、开着豪车的年轻人的标签，和自己毫无关系，直到2021年暮秋，村口的年夜喇叭开始循环播放拆迁通知。这片住了三十多代人的村子即将改革成产业园，要求10天内必须搬空。

实际上，在此之前半年，当局已经发了公告，但公告之后便再无动静。在漫长的等待中，不少村平易近以为这事已经“烂尾”。因此，当要求立即搬离的正式通知突然下达时，人们措手不及。刘森和张岚站在院子里，看着邻居们慌乱地将产业搬上电三轮、面包车和货拉拉时，突然有一种被连根拔起的茫然。

刘森签订的那份拆迁赔偿协议上白纸黑字写着，“无偿给予280平方米安设房”。按赔偿方案，280平方米能换两套年夜户型，或是三套平凡户型。彼时，这座都邑的房价均价1.5万，280平米相称于总价420万。

北方某城中村。

“今后我们就是有钱人了。”张岚拍拍刘森的肩膀。

一家人坐在一起合计，父亲抽着烟说，“多一套是一套”，母亲则惦记取“今后孙子能有处所住”。终极他们选择了三套90多平方米的两室两厅。

那天晚上，刘森睡不着，和张岚趴在床上算账，“自己住一套，卖一套能得130多万，剩下一套租出去，每月房租够生存费了。”他含糊以为，运气或许真的要拐个弯。等这几套房子得手，有了钱，他要买一辆宽广些的商务车，偶尔去旅游，让孩子读市里最好的外国语高中，然后把卤肉店做年夜做强，开连锁店，当年夜老板。

所有这些规划，都建立在房子得手的前提下。

房子盖了两年。全村人搬走后不久，刘森看着挖掘机开进村，老房子的砖墙在轰鸣声中坍毁，与此同时，年夜型器械还开进了另一块给安设房腾出的空隙。每隔一段时光，夫妻俩都邑特意绕到工地邻近，看塔吊慢慢把楼建起来，从地基到封顶，每一层都像在搭他们的将来。

2024年3月，拿到三套新房钥匙时，刘森的手都在抖。小区建得比想象中好：18层的高楼，楼下有花园和健身东西，房子是简装状况，买些家具就能直接入住。更让他安心的是，安设房很快办好了《不动产权证书》——“这是年夜产权，能自由买卖。”他把证书锁进抽屉，以为那是百口的定心丸。

可定心丸还没暖热，就凉透了。

夫妻俩合计着，先租出去一套，月租2000元。可在中介那儿挂了一个月，连个看房的人都没有。中介也没办法，“现在安设房不好租，地位偏，周边配套还没起来。”刘森又想着卖一套变现，并挂出每平1.3万的价格，中介带来了更糟糕的消息，“2021年均价1.5万，现在1.3万都不好卖。”

刘森算了笔账：280平方米的房子，2021年值近420万，现在只剩360多万，两幼年了50多万。他跑遍周边售楼处，获得的回复满是，“现在行情不好，价格还在降”。

他想等，等周边产业园建起来，人多了，房价说不定能涨回去。可等到2024年下半年，本地房价均价跌到1.1万，三套房总价值只剩300万出头，比2021幼年了110多万。

越来越多的”拆二代“，成为”负二代“。

三套房子的物业费是笔不小的开支。张岚偶尔会抱怨，“早知道当初卖一套就好了，现在砸在手里，还得倒贴钱。”刘森没话说，只能蹲在阳台上吸烟。

他想起小时候，家里住的是土坯房，下雨时会漏雨，父亲就用塑料布把屋顶盖起来。当时候日子苦，可踏实，知道只要好好种地、好好打工，就有饭吃。现在有了三套房子，反而没了底气：不知道明天房价会不会再跌，不知道房子什么时候能卖出去、租出去。

邻居们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。有人把房子在中介挂了半年，不绝卖不出去；有人想把房子抵押给银行，银行说“安设房抵押额度低”。之前各人晤面聊的都是怎么装修怎么理财，现在再碰面，只会唏嘘着，“早知道不盼着拆迁了”。

“本来想当拆二代，现在倒好，成了‘负二代’。”刘森自嘲。

上个月，他去找中介更新房源信息，将每平米价格降到11000元，中介说有客户乐意出1万每平方米，问他考不考虑。张岚也劝，“卖了吧，至少能拿回点儿钱。”刘森夷由了，他想再等等，又怕价格跌得更狠。那些短视频和自媒体，今天一个说法，明天又一个说法，在信息茧房里，他看得越多，想得越多，发明房价下降得越狠。

在卖与不卖两个选项中，刘森摇摆至今。

“蒸发”

对周磊来说，他的房子不是变凉了，而是直接蒸发了。

他曾是这群人里，最接近“拆二代”神话的一个。他是独生子，之前的家位于都邑北部，现在舆图上已找不到它简直切界限——它被写字楼和商品房牢牢裹住了。当年，无数外来务工职员在这个城中村落脚，刚结业的门生们挤在二三十平米的单间里，最多的时候，村里住着10万租客。

房子求过于供。每家每户，几乎都在原有两三层房子的底子上，把违建加盖成十几层。

周磊家的房子也从最初的三层，悄悄加盖到十五层，每层120平米。没有电梯，租客们就踩着楼梯上高低下，脚步声从早到晚不绝歇。

“当时候家人都不用上班，每天就是收房租。”周磊吊唁那段日子。

2016年春天，拆迁公告贴满了城中村的角落。公告上的赔偿规矩写得明确：3层以下拆1平米补1平米，3层以上拆6平米补1平米。周磊的父亲一算，15层的房子里，3层以下360平米，剩下12层1440平米按6∶1折算，能补240平米，加起来统共600平米。

这意味着，他家至少能分七八套房。“也不少了。”父亲说。可周磊算了笔账，比起从前每年年夜几十万的房租，这点赔偿相称于被人切了一年夜块蛋糕。

但如果日子就这么过下去，周磊或许真能过上向往的生存——等安设房建好，分几套房租出去，靠收房钱过活。可2017年的某个晚上，一场麻将局让一切都变了。

他记得那天晚上，自己在超市买完饮料，蹲在超市门口看手机。那段时光，他终日无所事事，几乎每天蹲在路边看工人挖地基。

“兄弟！” 有人喊他。是邻村的阿强。他跟周磊说，闲着也是闲着，不如和这片拆迁村的其他几小我，一起玩牌解闷儿。

牌局设在一间出租屋里，窗帘拉得严严实实。

周磊原本没计划玩儿。可阿强凑过来说，都是自己人，输赢不年夜。又说其他人也都是拆迁户，分到了好几套房，各人认识一下，今后可以坐在一起聊聊怎么变现。

那天晚上，周磊手气特殊好，散局时，他赢了两万三千块现金。输家操着差异的口音，输了钱也不发急，笑嘻嘻地说“下次赢返来”。

走在回家的路上，周磊发明自己的手在抖——不是怕，是高兴。回到住处，已经很晚了，他开始盼着第二天的牌局。

接下来一个月，他像着了魔。每天定时跟着阿强去那间出租屋，窗帘仍旧拉得严实，筹码越堆越高，从一开始的一把五百，酿成一把五千，再到厥后一把一万。他赢过最多的一次，一晚上拿了十万现金，走在路上脚步都发飘。路过 4S店时，以致停下看了眼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宝马车，心田计算着，“再赢重复就买一辆”。直到有一天，运气运限突然消掉了。

麻将桌上，周磊起手满是散牌，要么杠上开花被别人截和，要么听牌后摸来的满是没用的字牌。他先是输了五万，不服气，从家里取了十万接着押；又输了，再取二十万。反重复复，两周时光，他输了两百多万。周磊慌了，回家跟爸妈要钱，可还是填不上洞穴。

直到有牌友建议，“你不是等着分安设房吗？那七八套房，还怕填不上这两百多万的洞穴？”那一刻，周磊意识到，自己被做局了。没等他夷由，一个瘦高个牌友从包里掏出一沓纸——是早就预备好的协议。瘦高个用手指着协议上一行字念道，“志愿将名下一套 120 平米安设房，抵押给甲方，用于偿还欠款。等房子下来过户，欠款两清。”

“我欠了200多万，这一套够吗？”周磊问。瘦高个说，“给你打折，够了。”

周磊稀里糊涂签了字。厥后他得知，那些人根本不是“拆二代”，而是专门给拆迁户设局的人。父母因此和他年夜吵了一架。但究竟分的房子多，这件事也就这么已往了。之后有一天，周磊在村口遇到从前的邻居，对方说自家五百多平米的安设房，全被这样的局骗了去。

房子至今是许多人安身立命的终极空想。

安设房下来后，周磊家分了7套——一套给了设局的人，爸妈住一套，自己住一套，剩下四套租出去，每月能有近一万块收入。

“虽说比从前差远了，但至少稳固。”周磊想着。

然而稳固也并没一连多久。2023年，周磊以为“来钱慢”，以每平米1.2万的价格卖了一套房，加盟了连锁餐饮店。他租了门面，雇了三个员工，每天早上五点起床采购，忙到晚上十一二点才回家。可买卖始终不好，员工工资、房租、食材资本压得他喘不外气。

他又卖了一套房想撑下去，每平米1万元，但还是没用。2024年下半年，只得把店关了。彼时房价还在跌，他舍不得再卖了，以为租房或许更稳妥。

七套安设房现在只剩了四套：他和爸妈各住一套，另外两套租出去，每月能收五千块房租。为了增加收入，本年春节过后，他跑起了网约车。

周磊偶尔会在交际媒体刷到一些“拆二代”的视频：有人开着跑车，有人去国外旅游。这时他会停下来看几秒，然后继续开车。

白条

有报酬实体房卖不出价也租不出价发愁，也有人手上徒有一张白条。

好比王强。

房子拆迁前，王强根本不知道“房票”为何物。究竟上，这一名称背后是两种截然差异的轨制 ——筹划时代的“房票”是物资缺乏年代的住房配额凭据，跟着 1998年住房轨制改革，早已退出汗青舞台。

而他现在面临的，是棚改和都邑更新背景下的购房安设凭据。这一政策经历了几轮升沉：在2015年棚改货币化海潮下，房票被作为去库存的补充对象；跟着 2018年棚改退潮，该政策一度淡出。2022年，郑州系统性地重启房票政策，经过过程奖励机制勉励拆迁户购房安设。今后，政策推广至全国多个都邑，尤其2024年今后，一线都邑普遍将房票轨制与城中村改革相联合，使其成为消化存量房产、优化财务支出的关键办法。

王强第一次与房票打交道，是在3年前。当时他所在的城中村拆迁，安设房盖到一半，开辟商资金链突然断裂，工程停摆。有关部门找到村平易近协商，说是先给各人分一套100平米的现房，剩下的赔偿面积，换成房票。

村平易近们没多想，在他们看来，“房票”就是能换房子的“支票”。

至于具体怎么用，王强举了个例子，“好比我们村在三环内，统共分了300平米赔偿，县里先给100平米现房，按每平米5000元核算，剩下的200平米就折算成100万房票。拿着这房票去指定小区买房，直接抵房款就行。可如果选中的房子单价凌驾5000元，超出部门需要自己付出。如果房票不绝没有用，等安设房盖好，还是可以要安设房，房票作废。”

这个听起来公正的规矩，操纵起来却变了味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