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牛庙的黄土厚。宁学祥蹲在地头,手指头捻着土坷垃,像捻着金粒子。他爹传下五百多亩地,到他手里,硬是抠成了七百多亩,成了天牛庙的头一份儿。可你看他,破袄补丁摞补丁,大朝晨拎着粪筐满村转悠,粪叉子扒拉得仔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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天牛庙的黄土厚。宁学祥蹲在地头,手指头捻着土坷垃,像捻着金粒子。他爹传下五百多亩地,到他手里,硬是抠成了七百多亩,成了天牛庙的头一份儿。可你看他,破袄补丁摞补丁,大朝晨拎着粪筐满村转悠,粪叉子扒拉得仔细,碰见 泡新鲜的牛粪,眼里的光比见着亲儿子还亮。下地干活?那是常事。这人活得不像个老爷,倒像个守着金山的穷汉,每一分力量 ,每一粒粮,都得算计着落 进土里,变出更多的地来。抠,是刻进他骨头缝里的本事。 抠门抠到骨肉 上,才见真章。闺女绣绣让马匪绑了,那是要命的勾当。旁人都急红了眼,宁学祥扒拉着算盘珠子,眉头拧成疙瘩:赎金?太贵!眼瞅着亲骨肉 陷在匪窝里,他硬是没吐一个“赎”字。心肠?早让黄土和算盘磨硬了。后来为了五十亩好地,他亲手把小女儿苏苏推进了火坑。 亲兄弟学瑞的儿子惹了祸,打断了人家两根骨头,对方咬着五百大洋不松口,否则就得蹲大狱。学瑞急得要卖地救命,宁学祥跳出来拦着,死活不让卖。外人瞧着,以为 他是护着宁家祖产,怕地流到外姓手里。嘿,后来才透亮,贰心 里憋着坏水呢,想压价,压到十个大洋!亲兄弟的地,他也下得去这狠手刮。对本身那刚咽气的婆娘宁郭氏,人家临死前求口四寸厚的棺材板子,他还老迈 不情愿。葬礼?更是想草草埋了了事。逼得兄弟学瑞看不过眼,站出来语言,他才委曲松口。让他往外掏钱,真比剜他的肉还疼。 婆娘死了,有人劝他续弦。他眼皮子一耷拉:“花那冤枉钱?够置两亩好地了!”他是不缺女人。屋里有个李嬷嬷,年纪跟他相仿,原是宁郭氏的丫鬟,早就是他的人了。宁学祥“用”了她多年,每次事毕,倒也讲个“规则 ”,不多不少,甩手二十五文钱。在他那本厚厚的账簿上,这笔开销,划算!省了大开销,解了馋,二十五文,值当。可儿 老珠黄的李嬷嬷,终究是旧了。走南闯北的货郎郭龟腰,带回个窑姐儿,剧里叫露露,书里头唤作“运动画”,水葱似的鲜嫩。宁学祥这棵老树,闻着味儿,心里就活泛了。想把人弄进天牛庙,得过宁可金那关。 宁可金,管着天牛庙几十条快枪,是村里的“护院头子”。他说不让进的人,插翅也难飞(除了那次马匪绑绣绣是个意外)。后来铁头那伙子人搞农会,闹腾着要“永佃权”,逼宁学祥妥协 ,可一见宁可金那几十杆黑沉沉 的枪口,气焰也矮了半截。这宁可金,有家室,对妹子绣绣也算有担当,可裤裆里那点事,管不住。运动画这鲜灵水嫩的窑姐儿摆在眼前,他哪能操纵 ?头一个就做了入幕之宾。
就在这当口,他瞧上了费大肚子的闺女——银子。费大肚子家穷得揭不开锅,妻子病得只剩一口吻,一家人眼看要散架。宁学祥瞅准了这火候。尝过活 动画的长处,他晓得年青 女人的好,更晓得怎么“买”最便宜。娶银子!给点粮食,救了她家的急,这闺女不就归他使唤了?他“收”了银子,不如说是添了件活物什。从此,银子成了他炕上专用的物事。每次事毕,他给银子的“酬劳”,不多不少,十斤地瓜干。这价码,比当初给运动画的少多了,寒碜得紧。 银子呢?为了家里那几张嘴,为了病得快死的娘,每一次,她都岑寂伸出手,接过那十斤地瓜干。她娘知道这干粮的来路,脸上木着,没半分愧色,只催:“多弄点!缸底要空了!”银子就在这无声的欺压和活命的念头 里,变得越来越“懂事”。为了地瓜干,她把本身典当了。宁学祥看在眼里,非但没半点怜惜,反从心底里鄙夷,骂她:“你这妮子,是想从我裤裆里搬走一座粮山呐!”话糙,理毒,把人最后 那点遮羞的布都扯烂了。 后来银子竟给他生了个带把儿的,宁学祥难过“慷慨 ”一回,赏了银子家一百斤粮食。可这“喜”没过多久,他那抠门算计的老肠子又拧巴起来。他怕!怕银子一个接一个地生,儿子多了,将来分他的地!那七百亩地,是他的命根子!于是,银子彻底成了他泄火的物件。怀上了?打失落 !连着打失落 了两个。银子那年青 的身子,成了老田主欲念和恐惊的磨盘,碾碎了,也无声无息。 后来世道变了。批斗会上,宁学祥被恼 怒 的人群(书里头是被腻味打死的)捶烂了,攒了一辈子的地,一分也带不走,像条破口袋似的扔在黄土里。铁头后来还想要回银子和孩子,银子心早死了,不吭声。再后来,银子也无声无息地没了,留下个孩子,是绣绣拉扯大的。 《生万物》的天牛庙,黄土底下埋着故事。宁学祥,一个把命系在地盘上的人,抠了一辈子,算了一辈子,最后 ,连本身的命也算丢了。银子,一个名字都透着轻贱的女子,十斤地瓜干就是她一晌的身价,她的肚皮是田主算盘上的珠子,拨过来,拨过去。她没绣绣的运道,遇不上个好人 ,生也糊涂,死也寥寂。看她攥着那十斤地瓜干,低着头,一步步挪回那个 破败的土坯房,死后是宁家高大的门楼,眼前是望不到头的黄地盘……这戏,看得人心里发沉,像压了块土坯。它不讲道理,只把日子摊开了给你看。宁学祥的算盘打得再精,也打不过老天爷。人活一世,攥着再多的地,到头来,也不过是黄土一抔。你说这“生万物”的大地,生的是粮,还是命?那十斤地瓜干里结的账,又该找谁去清? |
2025-05-03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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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-02-26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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