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 周悦

编者按：2025年，经济视察 报以“我们的四分之一世纪”为年终特刊主题，旨在通过数十位期间亲历者的故事，共绘一幅属于这段时间 的团体记忆 图谱。

“我不是特别喜欢电子产品的人，但我异常 热爱计划自己。”

时晓曦本年44岁。他的衣着简便，多是剪裁利落的深色衬衫或外衣，没有多余装潢 。

陈诉自己的经验 时，他的语速和缓，但聊到具体的计划思路或某个产品细节，他会明显愉快 起来，饶有兴致地介绍手机上一个面板凸起 的细节，或接口位置的特别之处，抑或是一种色彩 在差异光线下的变化。

外出途中，时晓曦经常会停下来，一副耳机、一支笔、一块手表，或是一件并不起眼的工业产品，都邑 被他端详许久。他会就地在手机里记下几行文字，回头整顿 成短文发布在交际媒体上。到如今，他已经持续更新了上百篇，汇集成“这个计划为什么好”系列，颇受好评。

这位重新疆走出的工业计划师，曾是诺基亚最年青 的计划专家之一，他主导计划的“街机”诺基亚1200环球销量突破1.5亿台，至今照旧消费电子史上最畅销的手机之一。除此之外，他也是首位在同一年包揽红点、iF、IDEA与G-Mark四大国际计划奖项的华人计划师，G-Mark最年青 的评审委员之一。

然而，在他的家里，几乎看不到任何电子产品的痕迹——没有堆叠的智能音箱，没有炫目的屏幕墙，只有安静的空间和几件亲手打磨的器物。

二十年后，他频仍来回于美国与深圳，经常在深圳周边的工厂一住就是三个月，蹲守一道工艺、验证一种新质料，或者把一个不也许 的创意一点点磨成实际。从洛杉矶环球计划工位，到华南潮湿闷热的车间床铺，时晓曦做的是同一件事，计划，只是类别变得加倍 辽阔 。

功效 机的“黄金年月 ”

2006年，北京的一个清晨。

时晓曦刷卡走进诺基亚中国总部的计划办公室。那是整栋大楼最秘密的一角——顶层尽头，仅对少少数计划师与高管开放。彼时的诺基亚，将计划与工程、市场并列，计划总负责人直接担任公司高级 副总裁。在消费电子行业，这极为少见。

两年前，他刚以第一名的效果从清华美术学院毕业，成为诺基亚大中华区首批正式签约的本土计划师。对他而言，这是一场提前到临的幸运，进入谁人期间最巨大的消费电子公司的计划系统 ，即将经验 它最细致 入微的训练。

那是功效 机的黄金年月 。iPhone尚未问世，安卓还在实验室里酝酿。手机不是互联网终端，而是“手电筒、日历、相机、闹钟”的集合体。按键、滑盖、旋盖、折叠……形态之争激烈上演，硬件照旧决胜的关键。

诺基亚、摩托罗拉、LG、索尼爱立信这些名字是其时毕业生心中的大厂。而2006年的诺基亚，正处巅峰：整年销量突破4亿部，环球市占率高达40%，几乎是第二名摩托罗拉的两倍。

时晓曦接手 的第一个项目，是内部无人问津的“冷门”——诺基亚1200。一款售价极低、功效 极简的入门机。“没预算，也没资源支撑 。”他回想，“但我无所谓，有项目做就好。”

计划空间近乎为零：外壳只能用塑料，按键限定硅胶，不能 用金属，也不允许庞杂 模组或高价工艺。每个零件的选择都要准确到几毛几分的成本。恰是 在这种极限压缩中，他第一次意识到：工业计划不只是关于美，更是关于把握 。

令人不测的是，这台不起眼的设备，最终成为诺基亚汗青上最乐成的产品之一——环球销量超1.5亿台，至今仍位列环球手机销量Top 12。

他记得一个眇小 却关键的决定：屏幕盖板采用正面印刷照旧背面 印刷？前者通透风 雅，但环球仅一家日本供给 商能完成；后者稳妥，但效果平庸。当他对立 选择前者时，供给 链主管找他谈话：“你肯定 吗？这款手机也许 卖几万万台。如果日本地震，我们连一台都出不了。”

这是消费电子行业最典型的告诫：一个眇小 的计划选择，也许 影响的不只是工艺自己，还涉及地缘风险、制作 排期以及环球供给 链的稳定度。

最终，诺基亚尊重了他的判断，直到第二代产品才更换筹划 。在一个以工程效率著称的巨子 公司中，一个二十出头的华人计划师决定了关键工艺。这在今天听来，近乎不成 思议。

自那年起，他随诺基亚的系统 走遍天下。在芬兰学习计划文化，在深圳了解供给 链与成本，在非洲和印度视察 手机如何 嵌入截然差其余 生存场景：有人靠它照亮夜路，有人用它记载农作时光 。按键一体化程度、LED亮度、电池续航……每一个细节，都是真实天下的反应 。

这段经验 ，是他第一次深刻明确，计划师的判断，不只是关于美学，更是关于供给 、成本、工艺、风险与文化的交汇。手机并非一件产品，而是被天下塑造、又反过来塑造天下的产品 。

他也参与订定诺基亚的计划说话 规范。其焦点是著名的3F原则：Fix（不成 更动）、Flexible（有限调解）、Free（自由发挥 ）——先确保结构与系统 稳定，再谈视觉个性。每季度，团队需向总部汇报计划说话 的演进：从按键造型、机身比例，到界面动效的节拍 。

对时晓曦而言，诺基亚不只是公司，更像一座系统 性与感性并存的“计划学校”，设定了边界，也留出了自由。他能在毕业之初就负责完备项目，也能在环球化流程中沉淀出自己的办法 论。

“那几年，像把我从门生变成了一名真正的计划师。”他说。

智能机的期间从死后擦过

2007年，iPhone横空降生 。外界视其为智能期间的出发点，但在诺基亚内部，很多人清楚：苹果并非先行者。多点触控、系统 整合、App生态、UI优化……诺基亚早已实验过。

“问题是，他们不信任对方能做得比自己好。”时晓曦说。这种自信深植于其时的办理 层信心中，他们以为诺基亚才是界说了手机的巨子 ，而苹果，不过是个从MP3起家 的“第三者 ”。

彼时，他已被调往美国，担任诺基亚北美CDMA手机计划主管，主导一个代号“Winner”的项目：与安卓互助开辟首款CDMA智妙手 机。团队士气高涨，原型机已具备上市本领，安卓团队全体 到位。项目名亮明等候，这会是诺基亚的第一台安卓机。

但它最终倒在了一个眇小 到怪诞的节点：一个网络适配问题无法在窗口期内办理，项目被迫叫停。多年后回想，时晓曦仍以为，那也许 是他计划过的“最好的一台手机”。

而这只是冰山一角。塞班、MeeGo、安卓互助、微软同盟……诺基亚每一步都做了，却每一步都慢了。系统 的崩塌，从来不是某个错误决定，而是无数细节错位的叠加。

总部固守旧渠道与成本优势 ，而年青 计划师们早已买来几代iPhone把玩。“大家 以用iPhone为荣。”那种滑动联系 人、双指缩放照片的体验，至今让时晓曦印象深刻——“像魔术般的交互方法 ”。

外部天下已换道，他们却仍在旧轨道上做看似准确的事。

诺基亚最终押注微软，但为时已晚。Windows Phone行业评价不差，却没有开辟者愿意再为IOS和安卓之外的系统 额外投入时光 。“你打开手机，统统都挺好，直到点进应用 市廛 的那一刻，发现什么都用不了。”时晓曦说。

曾占环球近40%份额的通讯帝国，几步之间跌出舞台。2013年，手机业务亏损 52亿欧元，市场份额跌至3%，以72亿美元被微软收购，黯然谢幕。

黄金期间的尾声，没有离别 典礼 。时晓曦形容：“那感到 像是在一台正鄙人 行的电梯里拼命向上跑，你以为自己在进步，实际上只是耽误触底的时光 。”

厥后他逐步明确，发生变化的不只是一个品牌的命运，而是全体 行业的叙事逻辑。手机不再是一台通讯设备，而变成了一块承载利用系统 和生态体验的屏幕。

在功效 机期间，外形即灵魂——消费者通过按键手感、滑盖方法 、配色弧线辨认品牌。但当智能机普及，连接 变得唾手可得，用户的注意力转向短视频、交际、推荐算法与应用 市廛 。

这统统，几年后也寂静在另一家公司发生。2019年，苹果首席计划师乔纳森·艾维离职。他几乎一手塑造了iPhone、iPad与Mac的工业说话 ，是“现代感”的代名词。但在他离开后，大屏趋同、边框消掉 、模组同一，留给计划的空间越来越小。硬件退居二线，计划被系统 和算法吞没，成为生态的附庸。

在辉煌 年月 ，华强北是最真实的盛行风向标。“每次来深圳出差，看完工厂都邑 去华强北转转。”他说，哪款机型被山寨最多，是最直接的用户反馈。诺基亚5000、6000系列曾是摊位上的热点 模板。即便多年后重返，那些山寨版5000仍摆在显眼位置。“固然是件不对的事，但你可以明确为优劣两道的双重承认。”他笑着说。

时晓曦早已离开手机行业，偶尔在展览或演讲中被提及。但他不再执念于“手机”这个载体，而是在多元实验中重新探求计划的意义。“硬件会退场，品牌会更替，连天下也也许 突然转弯。计划师最怕的，是视野变窄——不敢想，就更不敢做了。”

剪除私见

离别 诺基亚后，时晓曦没有转行。他仍在做计划，只是尺度变了。不是为一个财产的未来画草图，而是在一个手环、一把椅子、一种质料的重复 实验 中，构建自己的计划理念。

他最满意的一件3C作品，并非那台卖出上亿部的1200，而是在华米（Zepp.NYSE）主导的一款智妙手 环Amazfit。那时他已从业十年，恰是 经验 充裕 的时刻。

那是一款极致简便的计划：无屏幕、无按钮、无接口，通体陶瓷，洁白平滑 ，形似中国传统“安全扣”。乍看之下更像饰品，少有人一眼认出它是电子产品。

灵感来自他在新疆的童年记忆 ，那边的人习惯佩戴玉石。计划草图只用了两分钟，但为验证制作 可行性，他在华南几家陶瓷厂辗转几个月。

陶瓷是一种偏执的质料。它对模具精度、烧结温度、误差容忍度的要求远高于塑料或金属。最终他们采用无线充电、隐蔽拼接与蓝牙通讯 结构，把两片不等尺寸的陶瓷件严丝合缝扣合，连接 缝都几不成 见。

这款产品没有大卖，却得到了2016年德国红点奖和iF计划奖，在业界小范围“出圈”。很多3C计划师买来研讨 它的工艺细节。“这是我最满意的作品，”他说，“我们把‘寻衅经验 ’这件事做到了极致。 ”

也恰是 从那时起，他真正意识到：计划的边界不在图纸上，而在工厂里——在质料的物理性中，在一个团队是否愿意一起超越“限定”的状况 里。

“你想知道未来会发生什么？就去看工厂今天在做什么。”这句话，他重复 说。

他开始频仍穿梭于深圳与美国之间，把“跑工厂”当作坚持 灵感的方法 。甚至曾在针织厂住上三个月，只为研讨 一项新工艺。“下一个天下级的计划大师，一定会出现 在中国。”时晓曦坚信这一点，在那些尚未量产的模具、仍在研发期的质料里，他瞥见了未来的消费趋势。

年青 时，他也曾对制作 端怀有狂妄 ——像很多计划师一样，以为好计划要去欧洲找灵感，必须 匹配顶级工厂与顶尖团队。可真正走进车间，他才发现：匹配比名气更重要。开始进的工厂未必有耐心；反倒是某些中型工厂，因节拍 相近、说话 通顺、团队弹性强，更愿意共同实验。

恰是 这种与制作 端恒久而真实的磨合，重塑了他的计划路径。他逐渐形成“质料驱动、制作 优先、趋势早于视觉”的工作办法 ，不再寻求先锋炫技，而是聚焦落地与公道。

这一转变并非一蹴而就。“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好相处的计划主管，”他坦言，“从前总下意识说‘这不是五分钟就能做完吗？’”厥后，他学会了放下预设。他把这种自我修正称为“剪私见”——像花匠 修枝一样，一点一点放下固执 、尊重差异。

这份主动的修剪，也转变 了他对年青 人的明确。在计划项目之外，他还担任很多高校的教学和计划辅导 职责。自2015年起担任清华大学X-Lab创业计划导师以来，他几乎从不给年青 计划师提提议 ，甚至反感“提议 ”这个词自己。在他看来，每小我 都有独特的禀赋 ，关键在于尽早发现它，投身于自己真正善于的领域，而非追随潮流。

他常说，AI对年青 计划师就像Photoshop，是这个期间的尺度工具。他自己虽是业内最早纯熟使用AI辅助计划的人之一，但年青 人的作品仍常让他惊奇。“有些我完备 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做出来的，会像回到小时间，很高兴 ——不再是无聊的大人。”语气里是纯粹 的惊喜。

“我们这一代的路径，放在今天完备 不建立。连我自己的工作流，三个月前和三个月后都不是一个样子。”他宁愿把代际互助明确为“相互学习”。年青 人明确这个期间，他明确此前的期间。把两个期间拼在一起，也许 就能做出更好计划。

他以为，做计划最怕的不是技能落伍，是视野变窄。当你开始本能地对新器械 不耐心，开始不肯意明确另一个期间的说话 ，那就是危险的信号。“计划师一旦不敢想，就不也许 再做”。

也是以 ，他早已回避 计划师之间的集会，大家 想法太像，吵起来也没结论。反而更愿意和非计划配景的人一起工作，差异视角能帮他坚持 视野的宽度。他越来越认同，行业内部的共鸣 ，放到外部，很也许 根本 就不存在。

有趣的是，时晓曦不是极客。他记不住参数机能 ，工作十几年不停用13寸条记本，至今没用过大屏工作站，他的手机是iPhone 16e和一台几乎镌汰的iPhone 11。他不保藏 自己做过的产品，也不着迷科技消费。他的家，看起来完备 不像一个3C计划师的寓所。他更偏向 把计划当作艺术，为生存付与 某种公道的外形——但并不意味着生存必须 被这些外形填满。

2025年11月，诺基亚公布申请从巴黎泛欧买卖业务所退市。

看到消息时，时晓曦正在深圳美术馆观光深南大道回首展。他本计划随便 逛逛 ，临走前却被一个展柜吸引——内里悄悄躺着一台功效 机，恰是 他昔时 主导计划的诺基亚5000。那一刻，他仿佛闻声旧期间的回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