记者 刘晓诺

送外卖时，江云总是戴着头盔、墨镜和黑色的防晒面罩，但他照旧被认出来了。

有次他去病院 送外卖，收件的医护人员看看订单上的骑手姓名，惊讶地问一旁的医生：“这是你们科室的江云吗？”对方看着熟悉的身形 ，只好支支吾吾地回答：“是的。”

江云是广西一家二级公立病院 的儿科主治医师，正在经历降薪。2024年，他的月收入约为7000元，2025年降到三四千元，已低于他十年前加入住院医师规培时的水平。

只靠工资，江云已经无力清偿 三年前借的房贷和车贷，2025年6月，他开始 兼职送外卖。

现在江云地点科室的医生有半数以上在送外卖，有人已年过半百，有副高职称。

这个科室的降薪与患儿数目镌汰有很大年夜 关系。2025年5月，江云科室接诊的患儿数目同比降落约20%。只管江云地点城市的身世 率高于天下均匀水平，但身世 人口数已较十年前下滑超三成。

患儿数目镌汰的同时，本地医保对患儿常见病的付出额度也在低落，科室收治单个患儿产生的收益降落。

收入收窄，支出压力却不小，病院 的欠债 包围着每个科室。在开全院大年夜 会时，病院 领导坦陈，还债压力很大年夜 。院长担心被人追债，开始 在一个不挂牌的房间办公。

除了降薪，病院 也在压缩医疗装备开支。该院一份过期装备统计文件显示，儿科的输液泵、心电监护仪和新生儿暖箱等已过期两三年，不过药械科评估后认为还能继续使用。

江云的一名同事说，在现在的环境下，如果不赚患者的钱，医生就吃不饱饭。他以为 渺茫：以后还要继续做儿科医生吗？

台风天也送外卖

10月尾，经济不雅观 察报记者见到了江云，他步伐轻快，刚在雨里送了4个小时外卖，工服沾满水珠。

他今年30多岁，本人比病院 墙上的肖像照更加 精悍，送了4个月外卖，他瘦了十几斤，手背黑里泛红。提及话来，他照旧更像一名儿科医生：声音轻柔，眼神豁亮，嘴角常有淡淡的微笑。

就像医生总要管十来个患者一样，江云以为，手上有十几份餐就管十几小我 的死活，“干一行爱一行，我送外卖就请求 自己快、准、好”。

有次他送早餐，但楼里两台电梯都坏了。“顾客说要不扔了吧。但我以为扔了很惋惜，他一大年夜 早没吃器械 ，必定 很饥饿的。照旧以报酬 本吧，我忍忍，爬楼上去就好了”。

那次江云爬了20层楼，作为美团众包骑手，他从这一单里挣了2.2元。

江云回想，第一次送外卖时，内心异常 忐忑，不知道自己能不克不及 完成这份工作。其时他还没有头盔、衣服、外卖箱等装备，一次只接2单。

送完第一份，他发明 送外卖不过就是敲敲门，说一句“外卖到了”，好像也就那回事，没那么恐怖。

厥后只要是病院 休息 时光 ，江云就会跑外卖。偶然他正午 拿上两个馒头、一瓶矿泉水出门，不停跑到回家吃晚饭。

6月，他送了700多单；7月和8月，江云各跑了1100多单；9月和10月，他加长了出车时光 ，各完成1500多单。

江云也赶上了美团、淘宝闪购和京东三家平台的“外卖大年夜 战”。其时外卖订单量暴增，骑手配送超时也不扣订单收入，是难过的利好。上午，江云去病院 例行查房，下战书休息 时光 就开始 送外卖。

他每次拉20单，配送箱、挂钩、车把手都挂满了奶茶，三个多小时内，他送了65单，挣了143元。傍晚他又回到病院 上夜班，不停到越日正午 放工。这样的夜班，他每四天要上一次。

10月6日，受台风麦德姆影响，本地商店休业一天。越日正午 ，店铺一开张，江云就预备去送外卖了。家人不愿他出门，他说恶劣气候骑手少，平台还会给每单补贴 两三块，每单能挣5块钱，“风险和收益成正比，风浪越大年夜 鱼越贵”。

江云出门时，被吹倒的树木仍躺在路上，路面满是积水，雨还没停。他从11点送到晚上7点。但防水袋结果欠好，手机厥后黑屏了，换屏花了280元，那天他亏了。

他告诉经济不雅观 察报，他从电影《逆行人生》得到 了些启示：“电影主角本来是大年夜 厂步伐员，也能放下身段成为骑手，积极创造了自身的价值。我们这种平平易近 百姓去送外卖，也可以明白的。”

工资不及规培

江云身世 在这座城市下辖的农村。十几年前，报考临床医学专业时，他以为做一名医生，就吃喝不愁。

“人家都说医生和老师 是铁饭碗，结业后就可以挣钱养家。”他结业时，国家开始 实施二胎政策，加上他喜好肉嘟嘟、奶声奶气的小孩，于是选择了更“健康 、干净 、活泼”的儿科。

儿科不停不是高薪科室。2016年，六部委曾发文请求 “儿科医务人员收入不低于本单元同级别医务人员收入均匀水平”。2025年，一位天下著名的三甲儿童病院 院长在闭门会上说，上述请求 “天下只有几家病院 在落实”。

但在小城市，很长一段时光 里，儿科医生凭工资也足以过上中产生存。2025年以前，江云的工资有七八千元，他的老婆也是儿科医护人员，薪酬水平与他相当。

2022年，他们在这座城市的新开发区买了一套房。在盖起这片30多层高的室庐 楼之前，那里只有农田。他们的房子每平5000多元，建筑面积约120平，赠予40平，是时卑鄙行的五居室。

买房60多万元，装修30多万元。他们每月要还2500元房贷，4000元装修贷，尚有2500元的车贷。贷款总计约9000元，约占家庭其时月收入的六成。

其时两人很难想到，几年后他们的工资会近乎腰斩。

刚买完房时，他们的收入还一度上升。从2022岁尾 开始 ，病院 依次经历了新冠病毒感染 、甲流和支原体感染 的几波冲击。江云地点的儿科住院部患者爆满，很多小孩住在走廊里新加的床位。由于患者数目大年夜 ，江云其时月入过万。

2023年8月，患者数目回归正常，江云的收入也回归到七八千元的水平。2025年，他的工资进一步降到三四千元，相当于本地城镇居平易近 均匀收入水平，他的家庭月收入也降到六七千元。

十年前，江云加入住院医师规培时，月收入约为5000元。

江云说：“没什么焦急的，我们已经看清实际了，很多城市都有这个趋势 ，不单单是我们。”

2025年6月，市场研讨 机构华医网宣布 的《医疗人才2024年薪资及就业调研陈诉》显示，调研的29469名医务人员中，超57%的人在2024年出现 薪酬降落。

开始 跑外卖后，江云每月能多挣两三千元，加上夫妻两人的工资，委曲能还贷款。但他们尚有两个小孩，一家四口的柴米油盐和人情往来，月支出大年夜 约还要3000元。

两人没什么积贮，只能“以贷养贷”。江云在开始 送外卖的谁人月，又借了一笔十几万元的消费贷，用于一样平常开支。

“贷款总归有还完的，日子总不会不停这样。”江云说，明年，他的车贷就要还完了。

由于手头窘迫，江云两年没买一样平常穿的新衣服了，但外卖工服得买，他认为不穿装备会显得不专业。近来，他买了淘宝闪购的冬季工装，188元，比美团工装便宜70块钱。

患儿数目下滑

与江云同科室的林炜，也在为降薪焦急。前两年他曾指导亲戚报考临床医学，“前几年但凡我知道降薪是这种程度，就不让她学医了。至少我以后不克不及 让她去儿科”。

林炜留意到很多与降薪相关的征象。

这所病院 的儿科设有新生儿病区。林炜注意到：“2020年新生儿病区有十几个患者属于常态，现在十几个已经算是高峰了。11月是临蓐 旺季，也就八九个患者。”

从2015年到2024年，天下的人口身世 率从13.83‰降到了6.77‰。广西这座城市的身世 率水平高于天下，但身世 人口数也较十年前下滑超三成。儿科主要接诊0—6岁的患者，新生儿数目比年降落，患者基数渐渐萎缩。

林炜说，2025年5月他们接诊的患者数目同比降落约20%。

患者量镌汰的同时，单个患者的收益在降落。

2025岁首年月 ，这所病院 开始 采取新版DRG（按疾病诊断相关分组）医保付费计划 。在DRG模式下，医保机构会将患者划分成不同的病种，并据此给病院 付出“打包价”。在新版计划 下，医保对不少常见疾病的付出额度进一步下调。

江云说，2025年之前，在他们病院 ，医保基金给肺炎的付出额度约为3000元，实行新版计划 后，医保基金给的额度降到不足2000元。

换句话说，医保给病院 的钱变少了。如果诊疗费低于DRG的额度，盈余部分可以留给病院 ；反之，病院 就要自己负担这部分亏损 。

林炜向经济不雅观 察报展现 了一份DRG数据统计表。新计划 实行当月，只有两个临床科室实现了DRG盈余，儿科的亏损 超过其他科室的亏损 总和。

医护的收入分为根本工资和绩效两部分。根本工资主要取决于职称、工龄和岗亭 等因素，是固定的。绩效占工资的大年夜 部分，这部分主要依靠病院 返还给科室的利润。

“大年夜 家的思路还没转化过来，一下扣费太多。”江云说，新计划 施行当月，儿科多位医生的绩效镌汰近2000元，此后还在逐月下滑。

院长要避债

降薪的不但儿科。林炜相识到，病院 一位外科医生的月收入也从2024年的一万多元降到现在的七八千元。

他认为，降薪不但由于收益镌汰，大概也与病院 必要资金清偿 贷款有关。

“病院 领导在员工大年夜 会上说，病院 现在欠债 的本金近亿元，另熟年 夜 量利钱，大年夜 部分来自盖楼。但病院 年收入只有七八千万，一年利润也就两三百万。”林炜说。

只管院方没明说，但员工都推测病院 在借新还旧。从2024年开始 ，病院 数次与本地银行互助，面向全院职工办光荣卡送西服。群里还宣布 过通知：光荣社同意 下调病院 的贷款利率，原则上请求 中层及以上干部均在该社办卡。

林炜记得，科主任有次开会时讲到，院长现在不敢在办公室，怕别人来追债，于是在一个不挂牌的房间办公。

病院 的资金压力越创造 显。2025年春天，病院 把返还给儿科的利润比调低了5个百分点，相当于让科室利润降落16%。医生们的医保和公积金只缴纳至6月，7月至10月尚未缴纳。

有压力的不但这一家病院 。

林炜注意到，市内的几所三甲病院 变“客气 ”了。偶然三甲病院 的科室会请下级病院 吃饭 ，大年夜 概在州里摆上5桌席来宴请卫生院100多号人。“三甲病院 之间有竞争关系，都希望下级病院 能把患者转诊到他们那里”。

只治病就不挣钱

病院 的策划状况 不但影响医生的工资和生存，还会变化 医生的诊疗方式。

林炜常用的抗生素等药物时常断供。林炜说，如果没有三代头孢，就只能先给患者用二代的。

他在工作群里看到一份本院过期装备统计文件，发明 儿科很多装备都已在2021—2023年过期了，包括输液泵、心电监护仪和新生儿暖箱等。“病院 没钱更换，药械科评估后认为都能使用”。

为了生存 ，主任会把压力传导给医生。江云说：“科主任会告诉我们，你们要赚到多少钱，自己才有钱花，做不到大概就没有钱花。”

但实际是患者量变少，单个患者的利润下滑，林炜以为自己这个临床医生越来越像会计了：“比如说有一种病，DRG给我们3000元，我们不克不及 把此中2000元都花在药品或检查上，这样利润率很低。现在的药品和耗材都是零差价，病院 不挣钱。检查的利润率高，但儿科连最必要的检查都很难，抽三管血，家长就说都把小孩子抽贫血了。所以医生只能稍微镌汰药和耗材占比，增加点理疗项目，进步利润率。”

经济不雅观 察报记者来到这家病院 的儿科住院部时，发明 空气中弥漫着艾灸的气味。林炜表明，艾灸等中医理疗项目利润率较高，又在医保范围内。一个艾灸包的本钱在2元摆布 ，项目收费30多元，如果不计人工本钱，病院 的利润率超过1000%。

如果不开展些高利润率项目，收治病人大概让病院 亏本。林炜算了两笔账：

如果病院 收治一个患者，住院7天，治疗项目包括全套艾灸和按摩 ，治疗费总计3500元；如果不做任何艾灸等理疗项目，患者的治疗费是1600元，末了分配到科室的利润大概只有100多元。

“（如果不做理疗）我们一个患者治7天，一个医生加两三个护士，一天就赚10来块钱。我们要怎么生存？” 林炜说，如果做全套艾灸和按摩 ，患者会多自付约300元，他又于心不忍，由于很多患者来自农村，收入不高。

开展理疗也不那么容易，很多患者家属不愿做。林炜说，医生会想给贫困户做按摩 等项目，由于他们的医保报销比例固定是90%，自己支出得更少。但这些患者家属经常连呼吸机和吸氧这种最必要的治疗都不共同，两天就要出院。林炜更多时光 是在奉劝他们给孩子治好病再走。

林炜已经看到有偕行离职，有医生去黉舍 卫生室做校医。他也在思量转岗。

江云没有这种计划。如果不做医生，他不知道做什么；如果离开儿科，又要重新开始 积累提升的各类 前提 。

他对经济不雅观 察报说：“强者从不抱怨环境，只是解决问题。变化 不了对方，只能变化 自己。物竞天择，适者生存 ，是从古到今 的真谛 。不顺应环境的物种早就镌汰了呀。”

（应受访者请求 ，文中医生均为化名。）